这是黄色灯光夹杂油污照射下的湿热街头,巷子永远逼仄。夏天逃跑出房屋的居民拥挤在开阔的地方。
她说:我给大家表演的是二胡《茉莉花》。她抬高鼻子进行呼吸,而四周鼓掌拍手的大人们在交头接耳或者迅速地伸手去抓瓜子花生橘子苹果。
卢莉丽停顿了一下,运气,拨弦。
在《美酒加咖啡》后的她的演奏,是怪异的点缀,突兀的存在。
十六岁的卢莉丽把头抬得更高了,这样,她看见的只有天空边缘的浮云和昏黄的光线。
世界是分裂的。
1999年的K镇跟十年前的区别不大。除了落后,还是落后。
在香烟污浊了空气、果皮纸屑和汤包粉面汁水一地的环境,少女卢莉丽另有一个巨大的金色演奏厅。
【彼岸此岸,故乡他乡】
兔子喂了没?你听见没?妈妈在大喊。
丢下圆珠笔,卢莉丽冲到兔笼前,十笼兔子可以换来下学期的学费和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其实兔子算是最爱干净的动物之一,但是动物特有的尿臊却钻进了鼻子,搅拌着嗅觉神经。
青饲料、谷实、饼粕按比例。卢莉丽沉默勤恳,手脚麻利。
回到没做完的功课前,卢莉丽有点走神。她眼前都是兔子们红通通的眼睛——哭过的眼睛也发红。
这时她听见了掌声。
乡民到底是爱热闹的。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灵魂彷佛游到了天外,她尽量只去闻自己身上的肥皂清香。
她说过:妈,我想去学拉琴。
学什么?那有什么用,我们家没有这个遗传天赋。过两年,你大姨介绍个附近的男孩子给你,我就放心了。
哦。卢莉丽的回音简单,再不提这话。
她拉的是从二伯那儿借的二胡。
二伯拉的二胡她从小听到大,后来她跟着学了一些。那是把老旧的二胡,不仅掉漆,还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二胡是通俗而民间的乐器。她唯一的表演,是在小镇文化活动中心、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上。所谓的活动中心,就是一栋旧房子和门口的空地。
晚上睡觉,一关了灯,这并不繁华的小地方就安静到了无聊的地步。卢莉丽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爱乐器。
她爱的乐器不是二胡,而是身着晚装的日本女演奏家西崎崇子肩上那流淌光泽的小提琴。在黑白小电视里,琴弦产生的旋律与人共鸣;在城市的大剧场里,小提琴手的舞台下面是最优雅的观众。
现实的世界,廉价的食物肮脏了地面,烟熏火燎的呼吸,触目所见,都如眼中沙。
卢莉丽的眼睛一直痛着。
彼岸此岸,天堂与地狱。
故乡他乡,烂杏与鲜桃。
如果不出意外考不上大学就可以学一门手艺去打工,最好是做衣服,然后到南方众多的新兴工业区找到某个工厂的招聘工头,工作最好能包吃包住,她昼夜埋头苦干,每个月可以赚到一千八百元。一半寄回家里,一半给自己存嫁妆——嫁个老家的男孩子——家里就是这么打算的。